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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舒宪 || 《山海经》夏启“右手操环”解码——佩玉环的史前巨人

叶舒宪 国际比较文学
2024-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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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载于ICL Vol. 7 No. 2 Summer 2024

作者简介

      叶舒宪,文学博士,上海交通大学文科资深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现任中国比较文学学会会长,主要从事文学人类学等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的研究。



摘要:论文以文学人类学的视角,利用四重证据法,探讨镇原县博物馆墓葬中,史前“巨人”佩玉环和《山海经》夏启“右手操环”的文化意义。史前巨人左手腕部的墨绿色玉环,将问题引向史前的玉环与葬俗文化间的关联。通过考察多个史前遗址考古新发现情况,认识到龙山文化时代较普遍的葬礼现象是将玉镯、玉环等套在墓主人右手或手臂上。这种奇特礼仪行为模式寄托着死者魂灵升天的幻想目标和动力。以此为基础,论文转向对《山海经》中“夏启右手操环”的叙事解读。通过考古发现与历史文献相结合的方式,发现该神话叙事与龙山文化时代右手戴玉环的葬俗吻合。玉环在史前文化中具有通神和象征永生不死的意义,关于夏代开国君王“右手操环”叙事之解码长期以来真相不明,如今得到史前玉环镯葬俗的考古真相之印证。玉环镯在神话传说与考古新发现之间的相互印证,彰显了四重证据法的“物证优先原则”在中华文明探源中的独特作用。

关键词:四重证据法;物证优先;出土史前玉环;《山海经》;夏启右手操环;玉镯源流史



如果将万年中国的宏大历史视野一分为二,即上五千年对下五千年,那么上五千年末段的五百年,和下五千年初段的五百年,是透视中华文明发生期的关键时段:即5500年前至4500年前的千年时段。传说的三皇五帝祖谱,自从被20世纪古史辨派打倒之后,至今还是无从求证的哑谜。本文的探讨对象——玄玉和玉环镯,恰好是能够全程贯穿这个时段的可求证的物质文化代表。从5300年前的灵宝西坡墓地和咸阳尹家村出土的玄玉玉钺群现象,到4100年前甘肃齐家文化承接玄玉的使用传统之间,有没有一个能够说明玄玉传统依然在延续的中介性遗址,清楚呈现出从上五千年到下五千年的过渡阶段呢?


一、 佩玉环史前“巨人”之谜





聚焦甘肃陇东镇原县发现的常山下层文化,该文化在时间空间两方面,充当着玄玉传统承上启下的中介。时间上,常山下层文化的年代距今4900年至4300年,延续约600年。空间上,常山下层文化主要分布在陇东庆阳地区和宁夏的六盘山东麓的泾河源头区。这也是黄河上游向中游过渡的地区。

六盘山东麓的常山下层文化示意图

(镇原县位置)

黄河中游大背景中泾渭交汇地区及陇东庆阳位置图

镇原县位于陕甘宁三省交界,恰好也是中原地区仰韶文化核心区与甘肃东部接壤之地。陇东与关中相联系的天然纽带,是渭河最大支流——泾河。

“泾渭分明”这个成语留下一个千古谜题:渭河与泾河,既然清浊分明,那么究竟是哪一条清,哪一条浊呢?玉帛之路考察组每次来到泾河流域各地,便会就此发生讨论。论辩双方,有时在车上争辩得面红耳赤。从镇原县穿过的蒲河,是泾河的一级支流,也是庆阳境内第二大河流。蒲河有个古名,叫“清水”,这似乎可为泾河水清提供上游的证明。古代的蒲河两岸长满蒲草,一片芦苇荡的景致,故得名蒲河。河水来自北面的环县,向东南方向流动,到接壤陕西省的宁县长庆桥镇,再拐弯北流,汇入泾河。泾河全长175公里,在庆阳境内就有130公里。因这条河流的滋润,号称黄土地第一大塬的董志塬居民才有水喝。

常山遗址所在蒲河流域:

介于陇山和泾河之间的地理位置图

镇原县本是一个国家级贫困县,也是当年中国工农红军创建陕甘宁边区的圣地所在。2016年第九次玉帛之路考察,在陇山的关山道上,途经一个戏剧性的地方,以张骞和他出使西域期间与匈奴妻子所生混血儿张棉命名的驿站——张棉驿,即兴吟诗一首留念,题为《雪中度关山》:

陇山高,高巍巍。

三龙干,挺脊椎。

西接昆仑祁连,东指八百秦川。

南联岷蜀峨眉,北控六盘贺兰。

龙脉通达,华夏风水。

分河渭,隔泾渭。

得陇望蜀,得陇望秦。

夏周秦人,东进霸中原,

氐羌戎狄,虎视逼关山。

西玉东输,关陇古道艰。

封侯名博望,留子曰张棉。

华亭边关日下时,遥望崆峒轩辕年。

陇头吟一曲,浩歌啸长天。

雪景中的张棉驿夕照 

2016年1月29日午后,

考察组抵达镇原县后部分成员合影

有着“天下第一黄土大原”美誉的董志塬:

沟沟坎坎地貌

冬季的镇原县城民居:土窑洞,先进门后上炕。唯有朝外一面,才可有采光的窗户。

大西北黄土高坡居民的这种窑洞居住方式,至少已经延续五十个世纪了。向外界求证五千年没有中断的文明,这也算铁证如山吧。《易·系辞下》说:“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上栋下宇,以待风雨,盖取诸大壮。”考古工作者张孝光曾绘制一个大约五千年前的常山下层文化居室建筑复原模型,读者一看便知为什么说此类居住传统可溯源到中原地区仰韶文化末期。中国文化无奇不有,因为地理生态的多样性,其居住方式的多样性,也一直保留到今天。当今在黄土地上仍随处可见的“地坑院”居住模型,就是北京城四合院建筑的史前模型。

常山下层文化居住的地穴式房子

(张孝光制图)

黄土高原东侧的豫西一带黄河南岸地区:

仍保留着古老的穴居习俗——地坑院

《周易》系辞语汇所谓“穴居野处”,是中国内地先民至少延续五十个世纪还保留到今天的现实生活方式。今人也许觉得这种房子实在太土气,殊不知在常山下层文化时期,先民已能采用先进技术来完善这因地制宜而且冬暖夏凉的建筑:

  1979年,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专家胡谦盈带领的考古工作队,对镇原的常山遗址进行了挖掘,并把这一仰韶文化向齐家文化过渡的独特性文化遗存,命名为常山下层文化。距今约4900年前,常山先民们就智慧性地创造出半地穴式的房子,室内用白灰面防潮,地面用火烧烤除湿,这属于一种极为先进的“窑洞式房子”。之后,周先祖不窋将这种半地穴式的房子改良为窑洞;常山先民创制的陶水管,亦成为中国排水管道的鼻祖。“彭阳丞印”秦封泥、秦诏版的出土,印证了早在先秦时期这里就已封置设署。彭阳——甘肃最早的郡县之一,雄踞萧关道,秦汉时关中与塞北间的交通要冲,西汉大军伐匈奴的重要军事通道。

  白灰就是今人装修房屋还在用的石灰类制品。仰韶先民发明的白灰铺地和抹墙技术,被随后的常山下层文化和齐家文化先民所继承。不仅那时的房子得以复原,就连那个时代的人,也用如今的数字技术复原出来。

 镇原县博物馆大门

(一)

大原遗址M4号墓葬的考古研究

镇原县博物馆内,有一个特殊展室:常山下层文化(距今4900—4300年)展室。其引人注目的是本县北部三岔镇大原遗址一座墓葬M4的模拟复原景观。该墓葬1991年发现。墓室内,一位男性巨人仰身屈腿平躺在墓穴中,年龄在45至50岁,骨架长度达到2米1。身体左侧分三排堆放随葬品,计有陶器72件,其中泥质红陶篮纹高领瓮20件,加沙红陶单耳杯52件。巨人左手边上有墨绿色玉环一件。据介绍,当年清理墓葬时,巨人右手处还有一件玉斧(钺),其材质和玉环所用材料相似。

  1991年由庆阳地区博物馆组织清理的大原遗址M4号墓,原为当地农民平整田地时无意发现的,墓中文物有所流失。清理所得,是73件随葬品:1件玉环,72个陶罐。随后从村民手中征集到几件玉斧(锛)。从玉的材质看,皆为蛇纹石的玄玉。

大原遗址墓葬简介,摄于镇原县博物馆

因大原遗址M4出土玉环上调到庆阳市博物馆展出,这里用大照片作为补充性说明。

M4出土的常山下层文化玉钺。

墨绿色的玄玉。

镇原县博物馆陈列的大原遗址

墓葬M4发掘照片

从 M4清理照片看,这件深色的玉环在墓主人左手腕部位,是套在腕骨上,还是摆放在手臂上方?根据玉环的尺寸和随葬部位看,可能是用为手镯的。孔径 6厘米,刚好是一般男性用玉镯的尺寸。陕北石峁遗址和山西襄汾陶寺遗址,山西芮城清凉寺遗址等出土的玉环和玉璧,较为普遍地套在人手臂上。  博物馆讲解员强调,墓葬中“巨人”的身高达到2米1,而当时人的平均身高不足1.7米。这样的巨人墓,一下子聚集73件随葬品,或出于当时人们对待“大人国”的特殊崇拜心理。  在镇原县博物馆制作的视频节目《文物里的镇原:崇玉巨人——大原遗址墓葬》中,将M4的发现时间说成是1998年,似向后推迟了7年。巨人的身高,也一下子减少了20厘米,为“1米9左右,完全是巨人般的存在”。墓中随葬玉器总数为三件,皆置于墓主人腰部,即一件玉瑗,两件玉斧。  史前时代的人,平均寿命30岁出头,女性则不足30岁。能活到45至50岁者,无疑是当时社会中的老寿星了。4900年前,一米九的身高,加上高出常规寿命约百分之五十的这位巨人,能够一人拥有3件玉器和70多件陶器的超级随葬待遇,已经显得传奇性十足,好像是天方夜谭。近年来西北大学考古专业人士对“巨人”遗骸取样检测,结果却出人意料:      常山下层文化:骨架年代是公元前2208—2454年,年龄45至50岁,人种接近亚洲蒙古人种。身高,按照右侧肱骨计算,为169.045厘米;按照右侧股骨计算,是168.44厘米。总体可以说1米7左右。常山下层文化的年代初步认定为三个阶段:早期4800—4400年 ,中期4400—4300年,晚期4300—4200年。     新数据一出,一个流传几十年的西部史前“巨人”传奇,将成为水月镜花。其身高数据的前后误差,居然能达到40厘米。好在45至50岁的年龄数据没有改变,可确凿证明墓主人为当时社会的超级长寿老人。回看其葬式:呈现为一种十分特殊的仰身屈肢葬式。其身体左侧有72件陶罐,大者在后,小者在前,分为三排,堆积如墙。巨人左手所在腰部,是这件墨绿色玉环。它和玄玉时代遗址——河南灵宝仰韶文化古墓出土的唯一一件玉环残件十分相像。

4400年前身高2米“巨人”墓葬复原景。左手上有一件墨绿色玉环。见证着西部史前文化中一位十分罕见的戴玉镯子下葬的老人。

灵宝西坡墓地M22出土仰韶文化玄玉环(M22:2)

这件仰韶文化玉环外径7.4厘米,内径5.3厘米,刚好适合用作小号的女性手镯。其制作的形制是“内缘厚,向外缘渐薄,外缘呈尖圆状”。这就近似红山文化玉镯的常见形制。出土位置在墓主人右手下方,右腿膝盖骨的右边,推测或为从手臂滑落的结果。墓中和玄玉环同出的另一文物,是玄玉玉钺,长17.1厘米。对照这件玉钺,就连上面的黄褐色土沁斑,都和大原遗址M4玉环十分接近。看过这件玉钺表面的特征,就会明白蛇纹石为什么得名。

灵宝西坡墓地M22女孩墓出土玄玉玉钺

在考古文博界,大凡见到史前时代的玉钺,一般都会照搬权威的说法,人云亦云,说成是“军权”的信物。这其实是被文献记载所蒙蔽的结果。灵宝西坡M22的墓主,是一个身高1.52米的十几岁女孩,“牙齿较小,肢骨纤弱短小”,而且失去双足,岂能掌握什么样的军权呢?除非有史前时代“小人国”版本的花木兰,女孩拥有玉钺代表掌握军权的说法,将被证明为今人想象的新神话。

灵宝随葬玄玉玉环加玉钺的女孩墓平面图,《灵宝西坡墓地》

更多的可能性是,玉斧钺和玉环,作为承载神秘正能量的法器,用来护佑墓主人,让其一方面免遭地下阴间的鬼魅侵袭,另一方面满足对死后旅途的神话憧憬:魂归天国的虚拟想象。  从5300年前,黄河南岸灵宝的仰韶文化墓葬,到4400年前,黄河支流的支流之陇东常山下层文化墓葬,近千年的时光逝去,依然没有变的,是高等级葬礼的基本玉礼器格局:玄玉制成的玉斧钺加玉环。大原遗址的公共墓葬区是农民平整土地时无意间挖出的,随后由文博人员前来清理。除了M4的随葬器物保存较完整,其他的墓,也有零星的玉器出土。加上从村民手中征集的玉器,总数达到30件之多。如今有几件品相好的,在庆阳博物馆公开展出,多数则深锁在文物库房,不便于学界研究。《庆阳博物馆文物精品图集》列出M4的玉环,和另外两件玉斧。该书由甘肃考古所资深专家郎树德先生任学术顾问。三件玉器的标注中,专门做了如下区分,说明有“大原遗址出土”和“大原村征集”两种情况。这三件馆藏玉器的材质,皆为蛇纹石玉,亦即我们所求证的《山海经》所记黄帝时代之玄玉。

《庆阳博物馆文物精品图集》呈现的

三件常山下层文化玉器之一、之二

《庆阳博物馆文物精品图集》呈现的

三件常山下层文化玉器之三

(二) 

玉环的起源与演变:从东北到中原

要追溯玉环玉镯在中国的起源,需要转向东北,到黑龙江和吉林两省去寻找玉器的祖型。这是2023年夏第十六次玉帛之路考察的主要任务。

  在距今约7000年前,玉环镯就流行在吉黑地区。其中的一个案例,是黑龙江依安县乌裕尔河大桥遗址清理所得三件圆形玉器,二件环,一件玉璧。该遗址属于昂昂溪文化,距今7000年。目前还没有比这更早的玉镯出土。

黑龙江依安县乌裕尔河大桥遗址的三件圆形玉器,图片引自杨伯达《中国史前玉器史》

就这三件圆形玉器的外观看,左边和中间的二件为玉环,右为小型的玉璧。以下为二玉环的尺寸:  大玉环,外径7.8厘米,孔径5厘米。  小玉环,外径6.5厘米,孔径4.2厘米。  故宫博物院玉器专家杨伯达《中国史前玉器史》判断:“可能用为手镯,大的为男性所戴,小的为女性所用,或均为女性手镯。”现实经验表明:孔径5厘米的手镯,成年人无论男女都无法佩戴,若为手镯,只有小孩的手臂能戴进去。按照孔径来判断玉环是否用作手镯,一般而言,当今的男性手镯的孔径在 5.8~6.9厘米之间,中间数据为6.3厘米;女性则在5.2~6.2之间,中间数为 5.7厘米。玉环使用方式,有系挂佩戴的,也有像戴手镯一样用的。判断依据是孔径大小。

延安芦山峁遗址出土玉环,距今约4300年距镇原不远的陕北圣地延安,也出土过龙山    

文化时代的芦山峁遗址绿色玉环,同样可用为手镯。其年代也和“巨人”墓大约同一时期。稍晚的龙山文化遗址,如石峁和陶寺,全都出现玉环戴在手腕上的玉殓葬现象,而且还有一次戴多件玉环,玉环加铜环、铜齿轮的奇观。不过中原地区墓主人的葬式,以仰身直肢为主流,不见仰身屈肢葬。屈肢葬俗被文明史上早期秦人所继承。

  魏加的硕士学位论文《常山下层文化墓葬研究》据甘肃宁夏有考古报告的125座墓葬的研究,归纳出常山下层文化的葬式特征如下:  常山下层文化早晚期墓葬葬式变化不大。除葬式不明者外,基本都是屈肢葬,仰身直肢葬仅发现2例。在屈肢葬中,又以侧身屈肢葬为主,且晚期所占比例高于早期;还有少量仰身屈肢葬,晚期比例远低于早期;俯身屈肢葬在早、晚、末分期墓葬中各发现1例,只占很小部分。直肢葬在瓦罐嘴墓地和海家湾墓地各有1例,占比更小。  根据这个研究,大原遗址M4“巨人”墓的葬俗为仰身屈肢葬,属于常山下层文化的早期葬俗。该文综合多方面材料,认定“常山下层文化的绝对年代应为 2950BC—2300BC”。这个时段,恰好先于石峁、陶寺为代表的中原和陕北的龙山文化,也比西北地区齐家文化起源的2100BC,还要早二百年。这样看,刚好能够符合考察文明起源要聚焦“下五千年早段”的遗址筛选原则。镇原的史前大寿星,身高数据从2米1降到1米7,“巨人传奇”虽遭破灭,但西北大学考古团队按照M4人骨质颅骨数据,尝试做出墓主人的数字化复原头像,他不仅五官端正,长发垂肩,就连眉毛和胡子都栩栩如生。

西北大学考古系按照颅骨数据做出的数字化复原4400年前佩玉环老人的模拟真人像

面对这复活的史前陇东寿星尊容,五个问题接踵而来:  1. 这位老年男性是何人?为什么1米7的正常身高会被误测为2米1呢?足足夸张了40厘米?一种解释是,骨骼散乱后重新拼对出来,目测的感觉就很夸张了。  2. 为什么四千多年前的当地人为这位长寿者安排顶级配置的墓葬规格?一般性的答案,有现成的:这是社会分化和阶级制度出现的反映。为什么玉环在墓主人的左手?他是左撇子吗,还是其他什么原因?  3. 72这个数字的呈现是偶然的吗?如果不是,那它究竟代表什么意思?从先秦文献中的神秘数字72,到《水浒传》将36加72,得出108,是否可以将神秘数字的由来追溯到史前时代?  4. 在4400年前至5000年前,西部和中原文化中玉器都较为罕见,此人随葬的3件玉器是用何种玉料?出自何方?有心的读者不妨去跟踪阅读十余次玉帛之路考察的三套丛书,以及2020年出版的《玄玉时代:五千年中国的新求证》一书。  5. 玉钺和玉环,在万年玉文化总体中的来龙去脉是怎样的?

(三) 

史前文化中的玉环与葬俗现象

按照文化小传统即文字书本知识的传统,面对这位4400年前拥有玉器奢侈品的老人,研究者会感到异常惊讶。史书中根本找不到有关常山下层文化的丝毫线索,该文化在西北黄土高原孕育出来时,比甲骨文出现的年代还要早一千多年,比司马迁写《史记》的年代要早两千多年。国人以往的文化记忆中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相关内容。

  不过,按照考古学提供的史前文化大传统新知识,可大致确认其文化源流的情况:在中国北部黑龙江地区和西辽河地区最早出现佩玉的葬俗,那是距今9000年的小南山文化和距今8000年的兴隆洼文化。随后玉文化自北向南发展,在距今6000至5000年之际覆盖到黄河下游的山东地区,以及淮河下游和长江下游地区。大量葬玉的墓葬礼俗,在整个西北地区显得十分罕见,但在北方的红山文化和南方的良渚文化,则是社会上层权贵的常见现象。在常山下层文化之后,齐家文化兴起,玉礼器生产和使用,才第一次在西北地区大规模铺开。在商王朝开启的3600年前,齐家文化衰亡。随后有活跃在陇东的先周文化和周文化,继承史前西北的玉礼器传统,并通过周代统治者的推崇和普及,使得华夏的礼文化与玉文化难解难分,融为一体,并使得卞和献玉璞的故事、和氏璧传奇、传国玉玺等神话色彩极为突出的玉石叙事,充斥在东周以来的古史记载中。还有汉代的字典工具书《说文解字》破天荒地列出124个从玉旁的汉字。

《说文解字》的玉旁字,总计124个

转自臧克和等编《实用说文解字》

认知人类学认为,一个文化的成员最关注的内容首先会突出反映在其语言文字中。124个从玉旁的汉字足以表明,玉石是华夏文明传统最重视、最崇奉的物质,由此提炼出来的精神和思想也自然直接指向这个文明的核心价值。体现在古汉语的口头禅中,既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说,又有化干戈为玉帛之说。前一说法体现的是个人的人生追求的最高境界;后一说法表达华夏传统对战争与和平的基本态度。那就是:不同族群和不同社会集团之间的冲突是不可避免的,所谓干戈相向;但只要有玉、帛两种神圣物出现,就能转换战争为和平。更详细地说,对于华夏而言,不管外来的文化他者是谁,是敌是友都不要紧,只要对方送来玉石,那就是华夏人的兄弟和盟友。作为回报,丝帛或布匹,是华夏方回赠或赏赐的常见礼物。更通俗地说,就是“玉石来丝绸去”;或是“玉石来布匹去”。中国文明的和平基因,是万里玉路上传奇般孕育而成的精神结晶,也是多民族和谐共生的伟大遗产。

      要追问124个从玉旁汉字的由来,要诉诸史前文化大传统,熟悉史前社会先民对不同玉料的区分,对不同形制玉礼器及其象征功能的区分。灵宝西坡墓地M22和大原遗址M4,分别都只出土一件环形玉器。但在晋南的陶寺遗址墓葬中,年代比大原遗址略晚一两百年,随葬环形玉器的种类已呈现多样化:手镯,臂钏,玉环、玉璧、联璜璧,等等,五花八门。

陶寺遗址M3280出土环形玉器

在人体右手腕部位置图

陶寺遗址M2117出土环形玉器

在人体右手腕部位置图

陶寺遗址M3175出土环形玉器

在人体右手腕部位置图

陶寺遗址M3031出土环形玉器

在人体右臂位置图

陶寺遗址M2011出土环形玉器

石峁遗址采集的一套玉环玉璇玑

与铜环在人体左右臂位置图及铜齿轮组合

套在人手臂上

像璧一样大的大孔玉环,套在陶寺M3280墓主人右手腕上,手下方放置一件玉石钺,又一次再现环钺组合的玉礼器模式。陶寺M2117墓随葬品,是一件宽体玉臂环,套在主人右臂。其环体的宽大程度,相当于三四件玉镯。又是右手。  陶寺M3175墓主人右手臂弯曲为直角,放在自己身体上,手上照例有环形玉器。左手则空空如也。这是为什么?陶寺M3031墓主人虽没戴手镯,却在右上臂套着一件宽体的臂环。比较反常规的葬玉法,出现在陶寺M2011,墓主人低着头,张开双臂,上臂部位戴着联璜形玉璧(环),像是巫师作法,也像舞蹈状,给人以如梦如幻的感觉。  陕北石峁遗址是史前中国最大的古城,面积达400多万平米。征集到的一件墓葬用玉器铜器组合:多联璜组合而成的玉环(璧),居然还套在墓主人的手臂骨上。从石峁遗址顺着黄河南下,在黄河渭河交汇的风陵渡向东拐弯后,抵达中条山下的黄河北岸遗址——芮城清凉寺,这里也出土一批距今4000年左右的贵族墓葬。

山西芮城清凉寺遗址M46出土环形玉器

在人体右手腕位置图

山西芮城清凉寺遗址M54出土

一系列环形玉器在人体右手腕位置图

此处的晋陕两地三个龙山文化遗址的诸多墓葬情况表明,镇原县的佩玉老人,并不是孤立现象,而是龙山文化时代较普遍的葬礼现象:将玉镯、玉环、玉璧、多联璜璧、臂钏等套在死者右手或手臂上。对照其年代,镇原县大原遗址老人墓稍早,左手有玉环,显得如同鹤立鸡群,非同一般。陶寺和石峁遗址稍后,清凉寺遗址最晚。其共同点是右手戴玉礼俗。当然也有个别的情况是左右手皆戴着或持玉器的。还有个别情况是玉环戴在左手,如陶寺M2101墓。但这样的个别特例,不能改变龙山文化的玉环镯葬礼制度。  看到这么多的史前玉环玉镯的葬礼使用情况,终于让人们领悟到《山海经》所记录的夏王朝开国君王夏启的一个神奇事件,说他能够独自升天,升天的秘密之一,便是:“右手操环”!  夏朝作为第一王朝,是否真正存在过,目前在国际学界尚无一致结论。国内也有各种争鸣意见。不管答案如何,四千多年前,即相当于夏初的时段,中原地区确实流行过死者右手戴玉环下葬的礼制,谁能说:驱动这样奇特礼仪行为模式的,不是死者魂灵升天的虚拟幻想目标呢?


二、 解码“夏启右手操环”:从《山海经》到焦家遗址考古





2018年1月16日,“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学论坛•2017年中国考古新发现”

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学术报告厅举行

中国社科院考古学论坛每逢年初,要评选出过去一年里国家最重要的六大考古新发现。2018年初的评选结果:山东济南市章丘区焦家新石器时代遗址以票选第一入选 2017年中国考古六大新发现。随后,该遗址再次入选“2017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引来媒体和大众关注的目光。(一) 山东焦家遗址考古新发现

 考古界专家齐聚焦家遗址发掘现场

章丘这个地名,在一个世纪前因为发现龙山文化而著称于世。如今,在距离龙山文化的城子崖遗址仅几公里之地,又发现早于龙山文化的城市遗址和大墓群。2016年以来的发掘,发现城墙和城壕、215座墓葬、116座房址、1座陶窑和 974个灰坑,多属于大汶口文化晚期。墓葬分为大中小三类型。大型墓中的顶级代表是M184。其墓主人躺在一棺加一椁的豪华墓穴里,墓中共有随葬品18件。其中玉器4件,全部在内棺的墓主人身上。右侧的棺与椁室之间,堆满10件红色的陶器。此外还有4件龟甲器。18件冥器除去10件陶器,只剩下:四龟、四玉。这种龟玉同在的史前葬礼现象,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春秋时的山东鲁国,《论语》中,以举办葬礼为专职的儒家创始人孔子问责道:“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  孔圣人说话为何习惯“龟玉”合称?原来在约五千年前的山东贵族葬礼中,龟玉并列的冥器组合现象就已出现。墓中4件玉器为两圆两方:2件玉钺,平置在身上,1件玉镯1件玉指环,套在右手腕和手指上。如果再区分4件玉器为身内身外,就只有2件圆环形玉器——玉镯玉指环,属于身内之物,或是墓主人生前就佩戴的贴身宝玉。

山东章丘焦家遗址大型墓M184发掘实景

焦家遗址M184罕见地享有一棺加一椁超常规待遇的墓主,成年男性,身高居然又是耸人听闻的一米九。“大人国”神话,这一次变为现实。史前的东方巨人不仅人高马大,佩玉也非同一般。他右手上的玉镯,直径达11厘米,呈扁平圆盘状,简直就是一块玉璧挂在手上。再看焦家遗址M57墓主人,右手腕居然套着一件外径13厘米的大玉环。看来当时人有明显的崇右和崇大心理。展览解说词和媒体报道都说是“五千年前山东大汉”,其实这说法只是约数。据镇原县的西部“巨人”被科学检测后逐出“大人国”,其年代从4900年缩短到4400年的先例情况,“山东大汉”的年代误差也不会小。     《考古》杂志2019年第12期公布《济南市章丘区焦家遗址2016—2017年大型墓葬发掘简报》:由美国贝塔(BETA)实验室对焦家遗址的20多具人骨进行绝对年代测定,其中M17的树轮校正年代为公元前2631—2474年(距今4580—4423年),M55的树轮校正年代为公元前2821—2632年(距今4770—4581年)。  对M17的测年数据取其中间数,约为距今4500年,对M55的数据也取中间数,约为距今4600年。这批墓葬在距今4500—4600年间,大约同时或稍早于常山下层文化的“巨人”墓。希望有朝一日甘肃镇原史前“巨人”骨骼标本,也能享受漂洋过海,去国外顶级实验室DNA送检的待遇,那将再次验明其正身,让现有的初步测年数据更稳妥可靠。       焦家遗址高等级墓葬的随葬品,是陶器与玉器、龟甲器并重。特别是大型墓葬中彩绘陶、白陶等,体现出鲜明的区域特色。随葬陶器以鼎、壶、杯为主要组合,其中饮器占重要位置。焦家遗址墓地共有104座墓有随葬玉器,数量不等。占墓葬总数的48.4%,即将近半数。这批玉器被划分为两类:礼器和装饰品。其实被当作装饰品的玉器很可能也是礼器。因为古人眼中的玉不是死物,而是神物,承载着神奇生命力,充满着无穷尽的正能量。玉饰品多见镯、玉指环、玉环和玉耳坠等。器型种类不多,却代表着史前黄河下游地区最重要的用玉中心。

山东章丘焦家遗址大型墓M184局部——

四件随葬玉器的具体位置示意图

虽说时间坐标都在四千多年以前,甘肃陇东的“巨人墓”和胶东地区的巨人墓,还是差距很大的。因焦家遗址有距今约五千年的城池,这是陇东不能比的。城市的基础是“市”,即经贸和市场活动。仅从棺椁俱全的葬具配置看,同时期的西部地区经济条件下,还没有可能出现。原来祖国境内的东富西贫现象,早在遥远的史前就已露出苗头。  2018年7月,中国国家博物馆举办“礼出东方——山东焦家遗址考古发现展”,反响热烈。由此可见考古遗产通过国家级媒体和会展活动,如何得到放大的传播效应:“一方面要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以焦家遗址为代表的文化遗产,推动中华文化持续焕发时代光彩;另一方面,要加大公众对中华文明、中华民族发展历程的知晓度,进而深入探寻中华文化在未来的发展。”这些是策展人的激昂话语。当一位半裸着上身的史前“山东大汉”左手执大玉钺,右手腕戴着白玉环的虚拟数字人形象,顶天立地般出现在展厅中央时,所有的来宾——不论老少,都会产生玄幻感和心头的悸动。

国博展厅内的人头攒动和争相拍照情况

(二)

史前玉环的神话与信仰

按照夏商周断代工程的结论,夏朝的始建年代为公元前2070年。排位第一的国君是大禹的儿子夏启。《山海经》记录着夏启的一个神迹事件:

  大乐之野,夏后启于此舞九代,乘两龙,云盖三层。左手操翳,右手操环,佩玉璜。在大运山北。一曰大遗之野。三身国在夏后启北,一首而三身。一臂国在其北,一臂一目一鼻孔。有黄马虎文,一目而一手。  古往今来的读书人,恐怕没有谁对《山海经》的夏启叙事,会信以为真。只要看夏启北面的“三身国”,谁敢说不是当下科幻作品《三体》的灵感之火种呢?“一首而三身”的怪异描述,可视为古代的科幻想象产物。三身国的北边,还有个“一臂国”,不仅该国的每个人都是类似残疾的“独臂将军”,而且还每人都是天生的独眼、独鼻孔。清代盛世编书浪潮中涌现的宏大巨制《四库全书》中,《山海经》即便顶着“经”的美名,却只能无限委屈地屈尊到“子部小说家”中,算是野狐禅一类道听途说之书。  “右手操环”,何以求证《山海经》对夏王朝国君的叙事细节呢?四千年前以上的远古遗址的大量考古新发现,可以首先弄清一个问题:拥有玉环,在四千前是否可能?其次,玉环为什么在君王的右手而不是左手?《山海经》的作者若没有根据,会信口开河,说一些想当然的东西吗?  既然焦家遗址大墓都是距今4000年以上的葬礼结果,只需看看各墓的发掘实景,情况就可明朗。还有M204,葬玉情况也是如此。

山东章丘焦家遗址大型墓M152

山东章丘焦家遗址大型墓M57,

右手腕上居然套着13厘米的大玉环

山东章丘焦家遗址中型墓M186

山东章丘焦家遗址中型墓M166

山东章丘焦家遗址大型墓M91,女性,右手1玉环,左手3玉镯。还有M204,葬玉情况也是如此。

以上各图所示:焦家遗址六座墓主人,右手碗上全都戴着玉环镯。当然也有例外,如M55墓主人,40岁左右男性,左手腕戴玉镯,右手指戴玉指环。这和M91的女性墓同类,属于左右开弓型的佩玉。再看更早发掘的邹县野店大汶口遗址墓葬,也是主人右手戴玉环的情况居多。

山东邹县野店大汶口遗址M51平面图

焦家遗址M184史前巨人右手

所戴玉镯与玉指环

(三) 

史前玉镯葬俗与玉文化发展

综上,焦家遗址大墓的主人右手随葬玉镯玉环,身体中部放置玉钺或玉刀,似已经制度化。当年在举行葬礼时,大体上遵从着这样的一种玉器配置模式,体现出鲜明的共性。这真的是史前的山东大汶口先民首创的葬玉制度吗?显然不是,因为我国各地史前随葬玉镯、玉石钺的情况,近几十年来还有较多发现,需要根据年代的先后,建构出一个源流关系分明的总体格局。

  首先审视各地随葬玉环镯和玉石钺的史前遗址发现情况:  1. 凌家滩遗址,年代距今5300年,早于焦家遗址600年左右。在凌家滩,不仅随葬玉镯是普遍现象,而且有随葬多件玉镯现象。  早在距今5300年前,一位长江流域的安徽地方王国之领袖人物左右手各戴 10件玉镯,合计戴着20件玉镯下葬,光是埋进墓穴的玉石器就达到总数320件之多。       这是考古工作者在2007年打开的大墓。此前不会有人能想到,在距离长江二十公里的凌家滩村外稻田里,会埋藏着如此大的文化秘密。凌家滩07M23成为见证长三角地区上五千年文化发展程度的一个生动窗口,如今已经建起国家考古遗址公园,而大批珍贵的文物,不是调往北京,就是转移到合肥市的安徽省博物馆,包括此墓的一件玉雕镇墓兽——88公斤的大玉猪。

 安徽含山县凌家滩遗址07M23墓发掘实景(局部)

凌家滩07M23墓的镇墓兽:

88公斤重的大玉猪,摄于安徽省博物馆

2. 良渚文化的反山和瑶山遗址,通常都有玉镯随葬景观。玉钺也是一种标配,外加若干件石钺。因为这两地的墓葬中墓主人尸骨无存,所以较难判断玉镯的准确位置。

良渚文化玉镯

瑶山M11出土绞丝纹玉镯

3. 苏州的赵陵山。“第3层下的男性墓葬中,普遍存在手臂上套着玉、象牙质地的镯环。镯环的使用似乎没有男女性别的差异,我们在M37合葬墓东边女性的手臂骨上,同样发现套着玉镯环。”赵陵山良渚文化第三层下墓葬的年代,距今约 4800—4700 年间,与焦家遗址墓葬当代年代大致相当。  4. 辽宁建平牛河梁红山文化遗址 。这里的墓葬之墓主人,骨骼保存状态较好,所以能够一目了然地看出:玉镯子几乎是清一色地戴在右手腕上。红山文化在距今5000年时,就已经结束,所以这种右手戴玉镯的葬俗向南传播,肯定能够成为焦家遗址大汶口晚期墓葬玉殓葬制度的源头之一。

各种玉材和形制的良渚文化玉镯,

摄于南京博物院

辽宁牛河梁红山文化墓葬出土玉环镯的位置统计一览表,引自杨晶(2010)

红山文化的黄玉宽边镯

红山文化的黄玉圆条形玉镯

红山文化玉镯面面观,

引自张鹏飞编《东北史前玉器研究》

5. 襄汾陶寺遗址:玉璧环在墓中位置:以身体右侧为大多数情况。具体的统计数据如下:未经扰动,出土位置明确者71件,可分为六种情况:

甲  平置于尸骸上、下及旁侧者58件:左肩内、外侧者2件、胸上1件、腹上8件(多在右侧腹部)、右肱骨上及两测8件、左肱骨上2件、右肘上5件、左肘上1件、左、右小臂上17件(包括竖置、斜置于臂侧者3件,应是从臂上滑落的),右手部6件(其中标本M3168:6与牙饰绿松石组成腕饰)、右股骨上端1件、右肘下2件、左肘下1件、右肱骨下1件、右小臂下3件。

乙  斜置于左胸上1件。

丙  套在手上的8件:套在右肱骨的1件、左肘部1件、右小臂4件、右腕1件、右手1件。

丁  握在右手的2件(M3227:2、M2379:1)。

戊  颅顶上方1件。

己  平置墓室头端右角墓底1件。

  上述情况表明,几乎五分之四的璧可能原是悬挂在身上,又以上身右侧部位为多,似乎是配饰;少数作为臂饰、腕饰而套在臂部、腕部或平置手上。至于握在手中者,则可能有另外的含义。当然,平置于尸身上、下的璧,也不排除是下葬过程中作为祭玉放置的。       6. 山西运城地区芮城县清凉寺遗址,玉环出土位置大多在墓主人右手腕。杨晶认为:玉镯的最早代表在北方的红山文化。这个判断,如今需要对比2009年新发表的崧泽文化早期大墓——东山村遗址的3件玉镯,权衡判断其时间之早晚。2023年第十六次玉帛之路考察的吉林镇赉县聚宝山遗址出土玉环,年代明显早于红山文化,达到距今7500年。这就介于9000年前的小南山玉环(体小,非镯),和后代的玉镯之间。按照杨伯达的意见,小玉环也可能是玉镯,即小孩玉镯。

红山文化的内径不足5厘米玉环,是否为小孩用的玉镯?引自《东北史前玉器研究》

(四)

礼出长三角

礼出长三角,这个说法是要回应《礼出东方》。如果把4000多年前不到5000年的焦家大墓,算作是华夏文明的礼制发源地,那么,5000多年甚至接近6000年的南方崧泽文化大墓将如何定位?毕竟,玉钺加玉镯的隆重葬式模型,是直接来自比北方西辽河流域红山文化更早的江南水乡史前的稻作农业社会——崧泽文化。

焦家遗址考古发现展以“礼出东方”名义

隆重亮相国家博物馆

国家博物馆策划的大型书籍

《礼出东方:山东焦家遗址考古发现》

2019年4月第十五次玉帛之路考察

摄于张家港博物馆

江苏张家港东山村M90大墓发掘实景

东山村M90出土大石钺

崧泽文化是以上海市青浦区崧泽文化遗址的发现而命名的。这是早于良渚文化的一个长三角地区史前文化,以前因为没有发现高等级墓葬和宗教性礼仪建筑遗址,一直处在潜伏和等待之中。自从2008—2009年张家港市金港镇东山村发掘出崧泽文化的早中期领袖级别的大墓群,一跃进入中国十大考古发现的行列,使得崧泽文化研究,也变得热闹起来。  东山村高等级大墓以M90为代表,墓主人为成年男性,双手各戴一只玉镯下葬,其墓葬的年代较为确凿:崧泽文化早期,距今5800年。这是除了东北吉黑地区以外,我国境内发现佩戴玉镯的较早案例。这位墓主人为何享有如此特权的礼遇?而且双手戴玉镯外加四件大石钺?北京大学考古专家断言:这就是史前江南的王者之墓。  将近6000年前的江南古国之王者,是怎样得以求证的?因为墓中的随葬品多达65件(套),其中玉器有19件,创下整个南方地区此一时段玉敛葬的记录。

严文明教授2009年11月7日题字“崧泽王”

东山村大墓发掘现场

张家港博物馆的展览

张家港博物馆展出

佩戴五联璜的马家浜文化统治者:M101

长方体的斧钺加圆形环镯,是南方最早的玉礼体系的二元组合结构,表明古人对圆形有着特殊的玄想:

五联璜双耳玦的马家浜文化M101墓主人复原图,2024年2月摄于南京博物院“玉润中华”特展

 M91的发掘现场照,及出土玉器13件。

M91 的随葬玉器组合为14件一套:1件玉钺、3件玉镯和10件玉环。上图呈现了14件中的13件,缺1件玉环。对照M91出土的14件玉器和唯一的1件玉钺,有人会发出疑问:既然M90的墓主人被认定为崧泽王,为何王者的随葬玉器还大大少于M91呢?答案是:崧泽文化持续了六七百年,M90为早期,距今5800年。M91为中期,距今5500年。三百年的经济社会发展,使得后来的社会领袖能够掌控更多的玉石资源。  通观M91的这14件随葬玉器,除了一件长方的玉钺之外,13件玉器皆为大小不同的环状玉器?这是为什么?仔细端详墓葬结构图,或许能够悟出一条解读线索。环状玉器在其起源地西伯利亚地区的使用传统,一开始就带有象征天或天上发光体——太阳的表意功能。死者希望能够灵魂升天,最好的升天动力加持法器,便是白玉环。东山村M91的三件玉镯,并非全戴在手上。而是只有一件戴在左手上,另外两件镯,是断为两节的分体形式。下葬之时,将每一个两半的分体镯都叠置起来,让其圆弧顶部向外,分别摆在人体的头顶上方,和足底下方。上下两相对应,大致构成一个虚拟的保护性空间,可以比喻为由通灵宝玉的弧线连缀所构成的太空舱,恰好将墓主人包围在其中,而第三件玉镯——三者中唯一没有断为两节的玉镯,则加持到主人的左手腕部。这也是人体总结构的中部、重心所在。唯一的一件玉钺,放置在身体腹部偏左,也是整个墓葬的中央所在。另外的10件体量稍小的玉环,分别放置在头顶上方的玉镯和双足下方的玉镯之周边,对玉镯和人体形成一种拱卫之势。  有谁如果能够像萨满那样进入通神状态后,发挥神话幻象的作用,将足下的四件玉环,幻化为类似哪吒脚下的风火轮,那么整个墓葬结构的总体性引领向上的动态意蕴,就可以被重新激活了。

东山村M91发掘实景线描图

如果再观察M91的随葬陶器:无论是鸟尾高翘起来的三足陶鼎 ,还是陶鬶、陶豆、陶罐和陶杯,均可理解为祭献天神的祭器,全部带有向上发散的意蕴。尤其是那件陶甑,今人叫蒸锅,是专门产生蒸汽的炊器。蒸汽和燃烧的火焰一样,完全不顾万有引力的束缚,一味地向上方运动。墓穴中放置在人体两侧的陶器群,寄托着助推亡魂升天的原动力作用。

东山村M91出土陶器组合


三、 到底是神话,还是历史:重估《山海经》





(一) 

玉匠为巫王?

  人类学家认为在原始社会,具有通神能力者最有可能成为部落领袖,这就是所谓“巫师为王”或“祭司王”之类名目。“崧泽王”墓葬的横空出世,将给人类学的“巫师王”理论带来新拓展。因为“崧泽王”的职业资本在墓葬中毋庸置疑,他生前很可能就是一位顶级玉匠。  首先,在M90中十分罕见地发现有随葬的石英砂粒。专业人士认为,古代制玉的主要方法是利用石英砂作为解玉砂,用绳索或兽筋蘸水后加解玉砂,用来以柔克刚,实现对玉料的线切割或打磨工序。      其次,“崧泽王”墓中还有一件更加罕见的器物——石锥,其成分中含铁占比极高,属于陨石类物质,属于天外来客。使用这样一种坚硬的石锥,主要用来给玉器钻孔。考古人据此推断此人为玉匠。“崧泽王”身体已无存,仅存头骨,双手部位有一对玉镯,即左右手均随葬玉镯。究竟是生前就佩戴,还是死后葬礼的专用配置,目前还无法得知。

张家港博物馆展出“崧泽王”墓

随葬的石英砂粒

“崧泽王”墓出土玉器组合及石锥(最右):圆形玉玦对应长条形玉石器

崧泽文化中发现的唯一陨铁石锥,

摄于张家港博物馆

崧泽文化高等级墓葬的随葬玉钺数量有限,但替代性的豪华石钺,却不在少数:少则一件两件,多则四五件。其造型特征是宽大平整的表面,双面钻大孔。这种样式奠定后来良渚文化石钺的标准形制。

崧泽玉礼器体系的特色器型:三类圆形玉器——镯,环,玦,外加两种不同类型的玉璜:弯条形模拟彩虹桥的璜,半璧形璜。

  一位社会分工角色为玉匠的人,死后能享受所有大墓中的顶级待遇,这似乎暗示着他以玉匠身份兼为王者的生前现实。玉,是冶金时代即青铜时代到来之前,长期处于石器时代的人认为具有至高无上价值的圣物。玉石被神话化和神圣化之后,能够辨玉识玉并且切磋琢磨加工玉的匠师,其社会地位,当然不同于后世一般的手工业工人。玉匠,凭借其职业技能,就是史前社会中点石成金的超级能人。玉在史前信仰世界中代表天和神,又代表永生不死。掌握玉器生产工艺者,自己也容易被罩上神话之光芒。

  M98大墓,可对照《山海经》叙事:第一王朝统治者夏启,不仅“右手操环”,而且还有一个重要通神标志,即“佩玉璜”。当我们看到,在崧泽王的后代继任者墓葬M98,出现以玉环镯和玉璜为基本冥器组合的现象,你还怀疑《山海经》的远古帝王叙事是随心所欲或天马行空一般吗?或许还会不禁发问:这到底是神话,还是历史?为什么《山海经》讲的内容,能对应6000年前的地方国君玉礼?

崧泽文化张家港东山村大墓

M98出土玉镯和玉璜等

杭州出土的这件马家浜文化大孔玦形玉玦,孔径7厘米,足以给大个子男人戴为手镯。

  马家浜文化距今7000年至6000年,刚好是长三角地区崧泽文化的祖源。苏芳淑《史前玉镯面面观》探索玉镯起源问题,但仅上溯到红山文化就止步了。问题未解决。5800年的崧泽王玉镯,肯定早于牛河梁遗址的红山玉玦。而马家浜文化的这件超大的玉玦,从加工过程看,难道不是先做成圆镯,再切割玦口的吗?按照物证优先的研究原则,这件文物会将玉镯起源问题的思考,引向辈分更古老的圆环形玉器——玦。

  目前所知黑龙江小南山遗址玉器群,是国内最早出现玉器群的地方,距今9200年。其主要器型以圆形为主,包括玦,环,璧,珠,管。若要给圆形玉器的发生,排出一个系统的祖谱,即:玦、环为祖,璧为父,镯为孙,圆琮为重孙,方琮为玄孙。  玉器生产从一万年前启动之际,就基本上是以圆形器为主的发展和衍生过程。一旦在几何形的玉器上刻画出神灵或图腾生灵的形象,“通灵宝玉”的神话信仰就更容易感受、理解和传承。琮的原始形态即镯,一旦有意地刻划出蝉形,就容易引起人们对蝉上天入地的联想,从而使神话想象更明确地加持玉器的玄幻功能。

黑龙江小南山遗址出土环形玉玦,距今9200年。莫非就是玉镯之祖型?摄于黑龙江省博物馆“玉见南山”特展

小南山出土的玉器组合,

见证万年中国的玉文化传承

安阳殷墟妇好墓出土蝉纹琮形玉镯,

(引自《妇好墓玉器》292页)

清宫旧藏良渚文化龙首纹玉镯,

(引自邓淑萍《故宫玉器精选全集》)

北方的早期玉龙造型,离不开圆形玉器如玉玦等祖型。看《东北史前玉器研究》封面,可体会红山文化先民对环镯类玉器的偏爱原因。

清代大户人家必备:一对和田白玉圆镯,

用于送礼、祝寿和女儿出嫁的嫁妆。

良渚文化瑶山M1-30四龙首玉镯拓片,

让玉镯和神秘变化的龙合为一体,

则玉镯的通神功能就更加彰显。

(二) 

三重证据“唤醒”玉礼器的玄幻想象

  如今,戴玉镯能保佑主人的传奇想象,依然在民间流传。但是让逝世者戴玉镯,能引领亡魂飞升上天的神话信仰,已经被彻底遗忘。如何恢复早已被尘封到地下的悠远绵长之文化记忆?并连带找回失落的神话信念?文学人类学派为此量身定制一套新文科方法论——四重证据法,这是充分发挥交叉学科知识互鉴互照作用的研究范式,也可以拓展为教学的范式和方法,甚至是文旅结合的体验游方式。

苏州元代曹氏墓出土金镯子,

摄于苏州博物馆。古人穿金戴玉地下葬死者,究竟是为炫富,还是……

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说唱文学

南通僮子书,南通市文联编

从民间收集来的南通说唱文学僮子书

第三卷目录

南通童子戏《玉带记》卷四唱词

南通童子戏《玉带记》结尾唱词

  作为文学人类学者自我超越的新方法论尝试,四重证据法总体上还处于草创阶段,有很大的发展空间。20世纪90年代提出的“三重证据法”旨在通过将纸上文献材料、地下考古材料与跨文化的民族学和民俗学材料结合起来,来阐释本土的文学和文化现象。从2005年开始,四重证据法的表述被进一步阐述为:第一重证据是传世文献;第二重证据是地下出土的文字材料,如甲骨文、金文和竹简帛书;第三重证据包括民俗学、民族学提供的相关参照材料,如口传的神话传说和活态民俗礼仪;第四重证据则专指考古发掘的或传世的远古实物及图像。这些资料涵盖了文字学、文献学、人类学、考古学和艺术史等领域,整合难度较大。从人类学角度来看,历史上社会精英所掌握的文字往往带有话语霸权,会对历史的真实和文化多样性产生宰制和遮蔽。通过充分发掘和利用多重证据间的互释性,从二重证据、三重证据到四重证据,人文研究得以走出文字中心主义统治,解开历史的遮蔽,形成了一条有效的文化激活之新途径。四重证据的结合,构建了一个“物象—语言—文字”的整体性人类生活世界,架起了从语言学到现象学的认知桥梁,使得人类的文化生活能够得到全面和整体性的关注。

  礼失而求诸野。找回失落的玉石神话信念,关键在于重温第三重证据——自古流传、至今还在民间讲唱中传承不息的活态作品。这里谨举例南通僮子戏《玉带记》小片段,尝试“唤醒”海量的出土玉器文物中潜藏的玄幻想象蕴含,并给《山海经》帝王佩玉叙事重新“赋魂”。看《玉带记》讲唱内容,需特别留心:古人和今人心目中的玉器,具有怎样的天壤之别?为什么今人只知道玉是宝物,美观、值钱,而古人却能在玉器中看出全部的人生希望,包括祖灵保佑和天神赐福、防疫驱病、上天入地、起死回生……



原文载《国际比较文学(中英文)》2024年第2期,因微信平台限制,注释及参考文献从略。如需查阅或引用,请点击文章左下角“阅读原文”或扫描下方二维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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